凡是像我这么无聊的人,日常一般都会浏览本国的几个门户网站,尤其是看其中的社会新闻。顺便说一下,比较不无聊的人大概去看娱乐新闻了,更不无聊的人则基本去天涯了。根据我看新闻的经验,虽然没有做精确的统计,但以乱伦为题的新闻起码占到十分之一强。这当然不能说明本国是如何的道德或者如何的不道德,只能说明,乱伦依旧是公认的不言自明的禁忌,否则就不会作为刺激的噱头了。
这类新闻几乎只要看看标题即可,因为别指望里面有什么细节描写。前段时间有一则讲表兄妹乱伦的,让我点开了标题细看,看完后还仔细上网搜了相关的评论。评论不多,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毕竟表兄妹的乱远不如父奸女,兄妹乱那么的抓人眼球吸引我注意这则消息的地方是,为什么曾经很正常的一种关系,现在变成了乱伦的一种。仅仅在几十年前,表兄妹之间的恋爱,还可以冠以青梅竹马等等褒义词而被认同与祝福,现在就成为乱伦了?
禁忌和上帝一样,都是不容讨论的。恰恰是这种禁忌的边缘,可以给我们提供讨论的突破口。对乱伦禁忌的兴趣,起源于我对人类学的兴趣,这可是人类学的主要论题之一啊。我插这么一句闲话,是想提醒诸位,我这人虽然无聊,但关注乱伦倒不是因为某种下流的因素——其实,乱伦在最初也和下流不下流无关,只是关于亵渎神圣,或者准确点说,是对神圣的篡越与冒犯。——我虽然偶尔很下流,但在没有下流的时候是死都不承认的。
乱伦禁忌最早是和族外婚制相连的,这是一个很细密的制度,就不赘述了。总之一个特点,乱伦禁忌原来根本不是针对血亲之间的性行为,而只是对持同一图腾的男女之间的限制。直到后来也一样,乱伦的禁忌后来发展到针对同一宗族的男女之间,例如堂兄妹之间一搞就乱伦,而表兄妹搞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因为堂兄妹是同一宗族,而表兄妹不是,可见该禁忌还是不理会血缘这一档子事。不过,乱伦在发展的过程中还是有些深刻而隐晦的变化的。乱伦被引申到对伦常的淆乱的意义上,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会称师生恋为乱伦。伦常的概念大于原来的宗族秩序,宗族之间的秩序只是伦常中的一种,虽然是最重要的一种。乱伦禁忌在这个时候具有了一种强大的规整和简单化社会关系的功能。这是整个社会不至于因为性关系而乱成一团,变得父不父子不子。据人类学里的社会功能学派的看法,这就是该禁忌存在和发展的理由所在。但现在科学目前的地位已经越来越崇高了,搅和进来,造成了乱伦禁忌的溷乱。因为科学告诉我们,具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发生性行为,容易生出各种有缺陷的后代。因此乱伦的伦又开始变了,例如表兄妹原来是被许可的,现在不成了。师生之间、公公与媳妇之间等等没有血缘的人在科学的原则上是谈不上乱伦的。问题还不仅于此,更难以解决的是,假设排除乱伦带来的缺陷儿的后果的话,乱伦是否将不成为禁忌。这个问题,我上面提到的那对表兄妹已经以非常尖锐的方式提出了:为了领取结婚证,这对爱人中的表妹预先做了绝育手术。他们最终还是被当地民政部门拒绝,但这样的拒绝也显得非常的不理直气壮。可以说,因为科学对乱伦禁忌的介入,导致这一禁忌本身的基础被掏空。
我们必须来回顾乱伦禁忌的起源,否则无法解决这一难题。社会功能学派顶多只是说明了这一禁忌的存在合理性,而无法说明这一禁忌最初的起因。毕竟,我们无法想象,最初这样的一个禁忌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经过深思熟虑的理性考量而设立的。心理学曾经就禁忌的起源试图作出回答。最粗陋的一种答桉是,太过熟悉的人之间不容易产生性方面的想法,这个答桉基本不值一驳。(着名人类学家韦斯特马克在其三卷本《人类婚姻史》中提出:“自幼亲密生活在一起的男女对他们之间的性关系有一种自然的反感或至少也是颇为冷漠。”)更深一点的当让是那个着名的俄狄浦斯情结。但有乱伦的天然冲动在逻辑上不不必然带来禁忌。否则,我们有吃的冲动,就必然产生吃的禁忌的话,人类早灭亡了。一个我比较信服的答桉来自涂尔干(这个人早几年被译为杜尔凯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通行用涂尔干了,妈的,干字就这么有魅力吗?)。涂尔干的理论成为经血恐惧论。大意是血与图腾关系紧密,“图腾存在是内在于氏族的;它化身于每个个体,存在于他们的血液之中。它本身就是血。”妇女的经血中有神圣图腾,所以本图腾氏族成员因为畏惧而回避。这样的说法在具体的细节上当然可以商榷,但核心的东西是很让人信服的即对神圣的敬畏是一切禁忌的起源。凡人是不可打破禁忌的,因为那是对神的篡越。世界各地雷同的兄妹创世神话也可以反过来证明这一点。明明是兄妹乱伦,但却是神圣的人类始祖。另一个例证是,埃及的贵族在某个年代,乱伦成为他们的一种特权。想想历史,贵族乱伦远远多过平民,这根本不是因为他们更荒淫。禁忌区分的只是神凡界限,而不是区分道德不道德(伦常)、科学不科学(血缘)。道德和科学都企图乱伦一把,去充当禁忌的基石,不过,都只是徒劳。道德与科学都是人类创造出来的,那么,从本质上就搭不上神圣的边。
这个年代,神圣似乎已经被搞得七七八八了。但也别太担心。神圣这种东西虽然无法论证,但也不需要论证。对神圣的论证实际就是渎神的行为。所以,科学也好,道德也好,虽然它们都很想把自己搞得很神圣,但搞来搞去最后也摸不到神圣的边。神圣总会因为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而存在,在某些关头突然而至,让我们停下脚步,不敢逾越。毫无忌惮的人类是可怕的,还好有神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