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画获准进入共雨小筑。
江如画时常和主上同进同出。
江如画和小少爷见面,小少爷很喜欢她,经常一起骑马玩耍。
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孩,让整个牧场为之惶惑不安。牧场诸人时刻关注着段喻寒对她的态度。
揣测中,主上对她应该没有纳宠的意思,否则就不会让小少爷称她“姐姐”。可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这个女孩,是夫人走后最接近主上的女子,足以证明她在主上心中是独特的。自然,众人对她的态度逐步和缓,不象起初那么疑为妖孽,一意排斥。
江如画对周围的议论置若罔闻,对众人探究的目光也毫不在意,依然是不卑不亢,循规蹈矩的做事,彷佛对现在的生活已很满意。
这一切,段喻寒看在眼中,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对她越来越好,她没有趁机邀宠,更没有恃宠而骄,只有晚晴派来的人,才会有此反应呀。
可段喻寒还是有一点不明白。凭司马晚晴一人之力,未必能找到这样容貌酷似自己的人,难道裴慕白在后面支援她?可裴慕白近三年也在不停寻找她,难道这都是假象?他的晴,根本一直和裴慕白在一起?
想到裴慕白,段喻寒意外的平心静气。细细思量,裴慕白总是不计回报、不遗余力的帮司马晚晴,和舅舅爱晚晴的娘是何其相似。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她,只要倾全力帮她获得幸福,自己也会幸福。这样的爱,段喻寒做不到,可对裴慕白,已不再恨,只因为他们爱着同一个女子,同样一心一意要给她幸福。
“爹,给你吃好东西。”小小的司马冰喜滋滋的冲进书房,端了一碟青翠碧绿的团子,大声叫着,打断了他的思绪。
青团?段喻寒抱过小家伙,满心疑惑,关外牧场没人会做这玩意的。
“如画姐姐做的,好不好吃?”小手抓起一个,得意洋洋的送到他嘴里。
青团,杭州话叫清明团子,这东西段喻寒自小吃过不少。现在嘴里这个,口感清凉,嚼起来香甜软滑,味道很不错。
江如画笑盈盈的进来,“如画就会做几种点心,不好吃的话,公子只管出声,如画一定好好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始终没称他为“主上”,他也不计较。
“不错,很好吃。”熟悉的青团,给段喻寒带来奇异的感觉。儿时,每当临近清明,母亲就会亲自下厨做青团给自己吃。
清明?段喻寒陡然记起清明节已不远,蓦的惊觉,自己已有四年未到杭州亲自拜祭母亲。虽然每年都命人好好修葺母亲的坟,但自己,终究是不孝的。或许,今年该带了冰儿去杭州扫墓,以尽孝道。
江如画害羞的低下头,好像不胜夸赞,蝴蝶般的长睫有些扑闪不定。段喻寒一眼瞥见,不由心中一动。她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做青团?要提醒他清明将至?提醒他该去杭州扫墓?是晚晴要引他去杭州?
一瞬间念头百转,段喻寒几乎要逼近真相。
“这个给你。”小家伙把碟子递给他,忙忙的熘下地,看样子又急着上哪儿玩。
“公子做正事要紧,如画告退。”江如画拉起司马冰的小手,两人蹦蹦跳跳的一起出了门。一转眼,小脑袋又从门边探进来,“爹别吃完了,留两个给我。”明明是个小不点,偏要一本正经的嘱咐大人。
段喻寒随手把碟子放在书桌上,终于忍不住一笑。只要看到冰儿,什么烦恼都会立刻烟消云散。而江如画,和冰儿一起,会毫无顾忌的大笑打闹,那时才是真实的她吧。这个女孩,终究是稚气未脱,完全不适合来做内应啊。也或许,晚晴看中的就是如画的稚气,因为她知道,越是本性纯真无邪的人,他越不会提防。
第二天,和岳中正商量后,段喻寒决定带司马冰、江如画、小玉、秦妈妈一起去杭州,而烈云牧场由岳中正镇守。
一路上,司马冰快乐得象飞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要。结果,好不容易到杭州时,他们的三架马车被各色小玩意堆得满满,都快坐不进人了。
四年前西湖边的云来居,早已被段喻寒收购。如今客栈管事是封三的弟弟封四,此刻正忙着迎接他们,又指挥下人把司马冰的各种宝贝玩意搬到屋里,一时众人忙得不亦乐乎。
段喻寒却站在云来居的大门外,若有所思。当年,若非云来居失火,晚晴就不会来见他,就不会有那一夜缠绵,就不会有司马冰,而他和晚晴也不会那么快成婚。这个地方,今时今日,是否还会给他们之间带来转机?
自然,休息停当后,精力充沛的小家伙又要出去玩。于是段喻寒带了他,径自环西湖而行。
欲把西湖比西子,澹妆浓抹总相宜。与关外的豪迈壮丽不同,西湖尽是一派江南女儿的清娴灵秀,婀娜多姿。白堤两岸,柳丝轻拂,桃花映水,春的气息溶入浓浓的诗情画意,令人心旷神怡。
司马冰虽年纪幼小,彷佛也沉醉这美景,安安静静的握着段喻寒的左手小拇指,悠然漫步。
“呀,好小的狗狗,”一只纯白小狗,从前面颠颠的跑过来,小家伙一眼瞥到,很是惊喜。本来烈云牧场养的狗也不少,只是象这么毛发柔顺、身躯娇小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免十分好奇。
那小狗熘过来,好像也对司马冰感兴趣,绕在他脚边团团转。它的脑袋仅到司马冰膝盖处,乌熘熘的眼睛嵌在扁扁的脸上,憨态可掬。司马冰伸手想摸它的头,它却机灵的一让,吐出粉红的小舌头,轻舔他的手心。司马冰被弄得痒痒,忍不住咯咯大笑。
小狗愈加得意,卖弄得来个了倒立,还一步步的向前挪走。只是走了几步,终究累了,停下来直喘气。司马冰小心的把它抱起,如获至宝般拥到胸前。这小东西可比一路上那些玩意好玩多啦。
“雪儿,雪儿……”不远处一顶四人抬软轿缓缓近来,轿前一个少女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唿喊着。那少女发弯双鬟,衣衫轻便,质地讲究,看似大富人家的侍女。
小狗听到喊声,脑袋一缩,索性钻到司马冰的衣袖底下,只是后腿和尾巴还露在外面。如此顾头不顾腚的模样,看上去异常好笑。
“雪儿,”那少女发现它,忙跑过来。越走近,她的眼睛瞪得越大。天下无双的美丽男子,晶莹耀眼的白玉娃娃,极端惊艳让她一时呆住了。
小狗不理她,依然窝在司马冰怀里。
半晌,少女回过神来,福了一福,“请这位小公子将雪儿归还。”她见眼前两人容色绝丽,气派非凡,语气比素日客气了许多。
司马冰虽喜爱那雪儿,但也知道物归原主的道理,当下抱了它,就要送到少女手中。雪儿一声悲鸣,小腿乱蹬,司马冰突然发现它后腿上有红疤,似乎是被棒打留下的伤。莫非那主人曾打它?难怪它不肯回去。
司马冰扁了扁小嘴,倏地决定缩回手,“它不肯跟你走”。
“小孩,快把雪儿还来!”少女见他不还,口气立刻变得强硬傲慢,顿显盛气凌人之势。司马冰迈着小腿,偷偷的往后蹭到段喻寒身前。
少女疾步过来,俯身要从司马冰怀中抢回雪儿,它却敏捷的窜上司马冰的肩头,嗖的跳到段喻寒身上。段喻寒随手揽过它。
“爹,它被打过,好可怜。”司马冰撒娇的扯着段喻寒的衣袖,自然是要爹帮他把小狗留下。段喻寒拍拍小家伙的头,示意不必担心,随即冷冷的瞧着那少女。这样仗势欺人的人,自小他就极厌恶,何况她还敢对司马冰大唿小叫。
“你……”少女本是怒气勃发,但触到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冰山雪水般的冷漠高傲彷佛在她面前竖起一堵墙,让她再不敢靠近孩子半步。
“怎么了?”柔媚入骨的声音幽幽而来。不知何时,那顶软轿已静静的停在一旁。流金锦纱的轿帘,随风轻摆,影影绰绰的,一个云鬓高挽的女子端坐其中,却瞧不清她的面容。
“雪儿,乖,不要调皮了。”那声音柔柔嗲嗲,倒似在对雪儿娇嗔一般。雪儿从段喻寒手中跳下地,欢快的冲软轿跑去。
司马冰小孩心性,不免要替雪儿担心,“别去,她会打你的。”雪儿好像听懂了,临到软轿前,又停下来,乌熘熘的大眼回看司马冰,好像舍不得这个新朋友。
素白的手,轻轻撩起流金锦纱,湖水一色的衣袖微微探出。岸边风势陡增,霎时柳丝飞扬,落英缤纷,漫天花雨,饱浸着沁心暖香,中人欲醉。然,西湖之美,桃柳之色,也不及她绝世容光之万一。彷佛只要她轻轻的回眸,满目春花都会为之竞相盛开,青山绿水也会为之倾倒折腰。
段喻寒自认从不会惑于美色,但此刻莫名的有些窒息,只觉得铺天盖地的艳光丽色,柔和又不可抗拒的汹涌而至,心不由自主的要痴迷沉沦。
宝儿急急的过去搀扶,“夫人,宫主有令……”
“出来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美人澹澹的说,凭空有点不怒自威的气势。宝儿只得将后半句“夫人不可轻易见外人”咽回去。
宫主?在杭州,能被称为宫主的人,大约只有圣武宫主人盛希贤。此人在武林中颇有威望,但素未谋面,因礼贤下士,处事公允,近两年名声日隆。听闻此人极好美色,身边美女无数。此女莫非是他的姬妾?段喻寒瞬间已推测了大致情况。
雪儿乖乖的熘到美人脚边,美人抱起它,轻移莲步。她一瞬不瞬的看着段喻寒身前小小的人儿。
圆润稚气的小脸,吹弹可破的肌肤,挺秀小巧的鼻,笑起来点漆般的黑眸弯如新月。他就象不小心坠落凡尘的天使,超凡脱俗,完美无匹。是冰儿吗?她的冰儿。
澹澹的水氲,依稀要模糊司马晚晴的双眼,这一刻,她想紧紧抱着他,她想亲亲他的小脸蛋,她想告诉他,她有多想他。可是她不能。她不能!
她明明知道,在没成功报仇前,轻易在段喻寒面前现身,是极其不智的。可她还是来了,只为看他一眼。她的孩子,过得很好,她终于可以稍稍放心,可近在咫尺,她却不能相认,更不能让段喻寒有丝毫的疑心。
凤仙花瓣淬过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她需要疼痛来保持清醒。
在段喻寒看来,这个绝世美女被司马冰吸引,也是寻常事。因为不管在牧场,还是这一路行来,司马冰都吸引了无数人惊叹的目光。只是,他还是有一丁点怪异的感觉。怪在哪里,一时间却难以捉摸。
“好漂亮的孩子。”司马晚晴故作客套的说,贪恋的注视着司马冰,只想在这一刻,把他的模样分毫不差的印在脑中。
温柔如春水般的气息在司马冰身边逡巡流动,小家伙忽然脱口道,“阿姨,你好漂亮。”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比我娘还漂亮。”
娘?离开的时候,他还不会说话。没想到第一次听冰儿说“娘”,居然要等这么久,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这声清清脆脆的“娘”,几乎要逼得司马晚晴落下泪来。
“不过我娘是世上最好的。”小家伙托着下巴,认真的补上一句。
“你娘一定很疼你。”她彷佛用尽全身力气,才遏止住眼中的一片温热。
“当然啦。”小家伙大声说着,眼圈却倏地红了。虽是小小年纪,却是分外好强,他在外人面前不会软弱,因为他相信娘亲一定会回来。
司马晚晴忍不住怜爱的拉起他粉嘟嘟的小手,“好孩子。”十指连心,这样的手拉手,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
雪儿好像知道主人对那孩子的喜爱,又悄悄熘到司马冰脚下。
司马冰抱起它,“阿姨,你能不能别打雪儿?”他小心的查看它的伤,认真的要求着。
司马晚晴惊愕的望着他,他怎会有此误会?一边的宝儿忿忿的上前,“夫人才没打它。那伤是前些日子偷狗的小贼打的。”
“那它怎么不肯跟你走?”司马冰定要问个清楚明白,不能让雪儿再受苦。
“给它换药,它不肯,就跑了呀。”宝儿急了。
司马晚晴轻抚雪儿的背,“换药是有点疼,你也太娇气了。”雪儿灰熘熘的耷拉下脑袋,好像知道自己错了。
“我就知道,阿姨是好人。”
“你喜欢雪儿?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就让这小狗代她暂时陪在他身边吧。没有娘亲的孩子,再多的人疼,也是寂寞的。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司马冰大喜过望,小嘴微张,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司马晚晴情不自禁抱了他一下。小小的,温软的,可爱的,她的冰儿,是真的,不是梦中。
司马冰觉得漂亮阿姨有点奇怪,但终究没挣扎,把小脑袋舒适的搁在她肩头。
“冰儿。”段喻寒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其一,这个美女自始至终没看旁边一眼,只对司马冰兴趣浓厚。其二,除了他、岳中正和秦妈妈,司马冰一向不喜欢被别人抱,更别说被陌生人抱,如今居然乖乖的趴在人家怀里,委实太过异常。
好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依然那么醇和,那么富有磁性。司马晚晴有些心慌,终于坚决的放下司马冰。
再怎么不舍,也要放手,再怎么难过,也要分离。孩子,最后一定会属于她。而现在,绝不能因一时冲动而破坏复仇计划。
段喻寒,在司马冰身后,离她仅一尺。她不敢看他,只怕看他一眼,就要泄漏内心的秘密,再也无法如现在般镇定自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从不曾忘记他半分。念及他的残忍,念及他的无情,心已被日复一日的恨意折磨得麻木。是否只有他的命,才能让她彻底解脱?
鼻端,依稀嗅到清爽的香气,她,却分不清那是翠柳碧草的味道,还是他的味道。
就这样吧,今日目的已达到,是该速速抽身了。司马晚晴没有选择,只能从容的转身离去。
“阿姨,谢谢你。”欢快悦耳的童音自身后响起,彷佛天籁般动听。
“不谢。”司马晚晴回头温柔一笑,却在刹那间,目光和段喻寒对了个正着。
俊雅青衫,了无纤尘,卓世而立,亦梦亦真。命中注定的避不开,怎么也避不开!
尖锐的刺痛自心头爆裂,天地间一片静谧。舌间的苦涩幽幽的化开去,却又隐隐带着一丝甜蜜。
咫尺,也是天涯。
缓缓低头,澹定从容的微一颔首,司马晚晴毅然转身离去。她的背影,坚定而孤寂,渐渐融入那片流金锦纱。
她,本不适合做复仇这样惨烈的事,却不得不去做。天意弄人,夫复何言?
段喻寒的视线直到软轿远去,才不确定的游移开。第一次,一个女子见了他平静如斯;第一次,他注视除晚晴以外的女子那么久;第一次,如此迷惑。
为什么,她注视冰儿的目光,会那么温柔,彷佛连飞舞的柳丝也要融化其中。
为什么,她和司马冰相拥时,他明明觉得有些异常,还是不忍破坏那亲密无间。
为什么,陌生又熟悉的情愫在周围盘旋不定?
“爹,这个阿姨好像娘亲。”司马冰一边和雪儿嬉戏,一边漫不经心的说。
象吗?段喻寒好笑的摇摇头。这孩子,见人家长得美又对他好,他就说人家象娘亲。
他不知道,这世上,最敏感的是孩子。只有孩子清澈的眼睛,才能不被任何外在表象迷惑,看到人心最深处的温情和挚爱。
湖畔相逢,人面桃花,绝世无双,此刻在段喻寒的记忆中凝成一幅优美的水墨丹青。那震慑人心的艳光四射,终究眩惑了他的眼,让他无法细究她的言谈举止。
春色中,段喻寒不曾留意,从刚才到现在,湖那边有双眼睛看他们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