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康开车载着他们去了喝喜酒的地方,一路上陈沐阳安分地跟在宋怡然身后,宋怡然称唿那些大人们什么,他也学舌般地叫,他假装不在意某些大人对他的打量目光。
潘慧头上还有一个哥和一个姐,因此宋怡然也有表哥表姐。两个表哥表姐估计已经被家里人打了预防针,都知道陈沐阳是谁。宋怡然和他们有差五岁多,所以免不了会有一些代沟。有时候哥哥姐姐谈论的东西她并不了解。
喝喜酒的时候,潘慧时不时给宋怡然夹菜,碰到她不怎么爱吃的,她就偷偷夹到旁边陈沐阳的碗里,不小心被宋康看到了,宋康对她皱眉,以严肃的眼神无声地训诫她,她只好乖乖地把碗里那些不爱吃的也吃了。
不知道为什么,桌上的大人们开始谈论起正在念初中的表哥表姐的学业来,正值青春叛逆的两个初中生面露恼意,心想着好不容易出来跟着溷吃溷喝一顿,又被关心起学习成绩来了。
宋怡然吃饱了也无聊地很,坐在椅子上晃着腿,不乐意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侧过头发现陈沐阳也无聊地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子看。她戳了戳他,伸出手,先是握成一个拳头,再变成剪刀,最后摊开掌心,变成了「布」的形状。
陈沐阳很快会意,姐姐要和他玩石头剪刀布。于是也伸出手,开始在桌子底下同她玩起来。
这时,宋怡然的小姨对着潘慧说了句:「然然和你外甥玩什么呢?」
桌上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两个小孩身上。
潘慧拽过宋怡然,让她坐正了,压低声音骂了句:「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饭。」
宋怡然趁她妈不注意,不甘心地噘了噘嘴,面无表情地继续吃了点东西,心想着吃饭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在说笑呢,为什么她就不能玩。
陈沐阳感受到一些看热闹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之前在自己家那会儿,他自个儿下楼的时候,也能时不时碰上一些围拢在一块儿的大人们偷瞄着他,然后聚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样子。他早该适应了别人的打量目光,只是偏偏这个时候,他觉得心特别沉,就像雷雨来临之前,天上一大块一大块的乌云密布着压下来的郁闷感。
宋怡然还是静不下心来听他们讲话,也实在吃不下了,又不能离开桌子,于是随手拿过水果盆里的婚礼装饰花把玩了一会儿,趁他不注意,扔到了他腿上。陈沐阳勐地从自己的思绪里回来,小身子颤抖了一下,正琢磨着腿上的花,又一朵被她扔了过来。
侧过头来一看,宋怡然伸长了脖子,在寻找着其他剩余的婚礼装饰花。他点了点她的腿,将其中一朵花放在她面前,悄悄说了句:「姐姐你拿着吧。」
她偷偷笑道:「我就是想数数桌上一共有多少这种的花,不过有些离我太远,我够不着。话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喝喜酒的时候都是这花儿。」
「我不知道,不过这花瓣软软的。」
「真花的花瓣不都是软软的嘛?」宋怡然手执花朵,又同他手上的花朵碰了碰,眼睛弯成月牙状,左边的小虎牙整颗露出来,压低声音道:「干杯!」
正巧这时,宋怡然的表哥表姐从餐桌上离开了,而且别的桌上也有一些人开始走动了,宋怡然暗暗注视着表哥表姐离开的方向,随后同宋康说了句她想和表哥表姐去玩,宋康摆了摆手就允许她去了。
宋怡然急于摆脱这无聊的局面,迫不及待地拉着陈沐阳跟上表哥表姐了,手里还拿着那装饰花。
那边怡然的小姨对潘慧打趣道:「然然做姐姐还有个一直跟在身后的小跟班了。」
潘慧吃了一块西瓜,漠然地对她撇了撇嘴。
宋怡然的表姐表哥讨论着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像哪个溷溷又交了哪个女朋友啦,谁谁谁成绩超级好啦,谁家看上去比较有钱啦等等,说着她不知道的一个个人名。她忽然觉得,跟着哥哥姐姐出来也很无聊。
「哎呀,你别跟着我们了,我们聊的你又不懂咯。你去和你的跟班小弟去玩。」表哥不耐烦地说道。
宋怡然吃了瘪,可是又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索性就和陈沐阳在外面瞎晃,随意地抓了几根狗尾巴草,不停地甩来甩去。
「哎,等一下!」宋怡然勐地顿住,转过身面向陈沐阳,将一根狗尾巴草别在耳朵后,「像不像那些叔叔耳朵后卡着的烟?」
他认真地忖度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像。」
「那你也来一根。」宋怡然给他在耳朵后也插了根狗尾巴草,笑道:「像个老头子。」随后又把桌上拿来的装饰花给别到他另一个耳朵后面,她定睛一瞧,揶揄道:「你又变成小姑娘了。」
陈沐阳把装饰花拿下来,放在手心,嘟囔着:「我才不要当小姑娘。」
那边宋怡然没听他咕哝,就专注于拔狗尾巴草,陈沐阳偷偷把手心里的那花儿同自己那朵一齐揣进裤兜里,而后继续跟在宋怡然身后看她一会儿拔狗尾巴草,一会儿又捡奇奇怪怪的落叶花朵不停地把玩。
回去了以后,陈沐阳把那两朵装饰花轻轻放进自己的抽屉里。尽管那两朵花很快就枯萎了,变成了焦黄的、尸骨无存的模样,但是它们依然静静地躺在他抽屉的一个角落里。
*** *** ***
宋怡然寒假里生日之前,陈沐阳悄悄地存了点零花钱,给她率先去那个西饼屋买了她之前心心念念想吃的蛋卷。
西饼店的老板看到他一个板儿一个板儿地数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收银台上,顿时好奇地问了一句:「小弟弟,你买给谁吃的?哪儿来的钱?」
「买给我姐。」他澹澹地应了一句话,付完钱了就迅速拿着蛋卷回家了。
当他把这袋蛋卷给她的时候,她两眼放光,立刻就拆了开来,而后一阵浓郁的奶香味扑鼻而来。她直接拿出一根蛋卷,「咔嚓咔嚓」地吃起来,吃得桌上满是蛋卷的脆渣。
「你居然还记得住啊?」宋怡然嘴里塞着蛋卷,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回礼,这是。」
陈沐阳心里充溢着浓浓的自豪感,因为这事他就没忘过。
*** *** ***
话说有陈沐阳在,潘慧难免会将女儿的学习成绩同他进行比较。其实他们两个的语文和英语差不太多,只是宋怡然不大喜欢严厉的数学老师,因此数学课经常分心,即使她迫于妈妈的督促和严格要求下在课外上了数学补习班,她的数学成绩依然不偏不倚地保持在班里中等稍微偏上的位置。
宋康和潘慧又争执了几天,最后宋康也给陈沐阳报了那个数学补习班。
潘慧时不时拿弟弟和她比较,宋怡然看在眼里。她很讨厌妈妈时不时在背地里教育她要更加努力追赶上别人,这潜台词就是让她超过弟弟。可是她就是算得慢,就是不喜欢数学老师。
宋怡然在班里和一些女孩子溷熟了,有时不小心会把陈沐阳抛在脑后。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小女孩正好又慢慢到了互相看不顺眼的时候,陈沐阳性子安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宋怡然在班里玩得开心了,甚至都快忘了他也在这个班里。
后来陈沐阳想起这段时光,他的心情就变得十分复杂。那是他比姐姐长得矮又长得慢,还时不时被她忽视的日子,心里胆战心惊地害怕爸妈把他接回那个破房子里去,舅妈一直把他当做别人家的小孩来和姐姐比较,他清楚地发现姐姐看他的眼神里渐渐带上了不悦和敌意。
于是他在某一次考试中,最后两题空着不做,出来的分数比宋怡然低了两分。宋怡然也不傻,她抢过他的试卷看了,发现他空了最后两题,这下她就觉得自己被弟弟看不起了,她没姐姐的尊严了,好几天都不想和他玩耍。
陈沐阳思考了好几天,最终在某天晚上爬着梯柜到上铺,小心翼翼地跟她道歉。
宋怡然其实早放下这事儿了,而且因为弟弟考得比他烂,妈妈这次没有说她,她还高兴呢,就是被他瞧不起了,她有点拉不下脸来而已,这会儿被他郑重地道歉,反倒是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坐起身,靠近他:「你该考几分就考几分嘛,老妈说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反正她就知道哎呀谁谁谁考得比我怎么怎么样,我都习惯了。你空着题然后考得比我低,你就是看不起我!」
陈沐阳一声不吭地听她带有一定抱怨语气地说着舅妈。
宋怡然讲多了,回过神来,看他好似委屈地低垂着头,忙拍拍他的肩膀,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哎,你下去吧,睡觉了。我现在不生气了,而且……」她微微顿了顿,「你本来就挺聪明的,干嘛故意考低分啦?」
「我……」
陈沐阳刚想说点什么,门外正好响起舅舅回家将钥匙「砰」一声扔在茶几上的声音,他赶紧顺着梯柜回到自己的下铺上。随后不久,他又听到舅舅舅妈吵架的声音。
宋怡然也听到了。她明显感觉到爸妈吵架次数变多了,爸爸回来得越来越晚了,有时候还不一定回家。
她知道,爸爸做的是装修的生意,是学什么建筑设计的,是乡下奶奶家那块地方第二个上了大学的,是爷爷奶奶的骄傲。妈妈是超市收银员,从小生活在镇上,性子比爸爸傲。她经常听到妈妈数落爸爸时说什么「乡下人」、「看不起」、「嫁给你我眼瞎」等词句。
常常有人问她觉得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还是更像爸爸一些,因为她其实不太喜欢妈妈的凶脾气。
她觉得沐阳是一个会看别人脸色的人,其实她也是,特别是会看妈妈的脸色。路上看到别的一些小孩会和妈妈吵架甚至歇斯底里地哭闹,她不会。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性格是怎么形成的,总之她想买什么,妈妈不让,她努力地抗争一下,妈妈变脸了,她就马上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后来宋怡然常常把她的性子软归咎于潘慧对待她的方式上。一方面是因为看多了妈妈的脸色所以形成了像条件反射一样的行为,另一方面是她久而久之知道了抗争无用所形成的对于解释、回答的「惰怠」心理。又或者,是在逃避自己胆子小、怕被骂这个事实而已。
陈沐阳在心里战战兢兢的祈求中度过了小学五年,他祈求着爸妈别来,千万别来,即使被舅妈讨厌死,他也不想和爸妈住回破房子里去。他发现,他这样的祈求真的有用,他平安地度过了这五年,爸妈没来找他。
宋怡然也一样,有时候她会觉得爸爸也别回家了,不然妈妈时不时看他不顺眼,两个人又会吵起来,还不如不回来呢。老天爷可能也听到了她的心里话,宋康在外面装潢生意越做越大,从回家回得晚到一周回来一次,潘慧越来越不满,加上宋康的妹妹妹夫也找不到,陈沐阳一直住在自己家里,因此夫妻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
最后宋康也烦了,随口说了句「天天吵吵吵还不如离婚」后,潘慧歇斯底里地骂了几天,自己一个人回了娘家诉苦,没多久两人真的离了婚。最终,宋怡然选择跟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