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过蒙蒙亮,成王李千里便已骑驴入坊,望着里头的那座府邸,拿不定主意。
愁眉不展,李千里徘徊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先去前头热气腾腾的店子吃些东西,等细细斟酌一二,再考虑这个人情帮还是不帮。
自长公主辅政以来,宵禁制日益松弛,此刻天色甚早,已有胡人生火和面,烤制胡饼。
李千里在门前拴好驴,进店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让茶博士上些羊肉汤和肉糜胡饼。
酥脆焦黄的胡饼很快和汤一起摆上桌,李千里一面慢慢吃着,一面忧心想着心事。
先前右相苏逸执长公主凤佩行使口谕,命南衙十六卫控制皇城,随后更是封禁市坊,关闭城门,严令不得放人出入。
后来魏王叛乱,不过长公主神鬼莫测,竟在短短数日之内镇压叛军。
无人不在议论天佑圣人,长公主雷霆手段神威赫赫,言魏王咎由自取。
如今圣人回朝,在叛乱中立下护驾之功的沈家因祸得福,沈太傅携子入京,今后沈府恐怕又是门庭若市。
一切看似尘埃落地,但谁晓得,右相忽然从十王府把齐王李典抓入刑部,同时命人封锁府邸,其妻儿门客皆不许随意出入。
本来就被魏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长安,更是像添了一把火,烧得滚沸。
很快也有消息传出:原来齐王李典,竟然与魏王私通书信,阴谋叛乱。
想起武皇为政时的牵连之罪,各位宗亲一时惶惶不安,纷纷言称闭门思过,生怕当今权势在握的镇国长公主又拿他们开刀。
但似乎又只有齐王受到羁押。
李千里咬了一口胡饼,草草嚼碎便就着羊肉汤咽下肚去。
眉间愁云满布,李千里实在拿不准这位不喜形于色的长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心中惴惴,李千里深深叹气:要不是他欠了李典一个大人情,何至来滩这浑水。
踌躇不定,然而当下想拜访右相的,又何止是成王李千里。
魏王之事犹如过阵雨,来得突然,去得更快。
圣人回朝后,群臣以为可以得到一个解释,比如圣人何时出的宫,长公主又何时调军围剿……桩桩件件,都不清楚。
但小圣人只称劳累,兀自深居,不见群臣。
而宫里的另一位,太平公主,也声称之前遭刺客惊扰,要闭门休养。
唯一可能知晓始末的沈均,回到长安的翌日便谢绝访客,其子沈既明,信任的礼部尚书郎,称父亲身体抱恙,服侍床前不见外客。
宫内宫外安静一片,群臣哗然,此刻长公主尚在途中,偌大的长安,竟只能仰仗右相苏逸一人指挥上下,传达圣听。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李氏宗亲几遭殃及,如今剩下的基本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齐王李典算虽然与魏王交情不浅,但平日最多就是修撰史书,可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可他竟然被右相以私通叛军的名义下狱。
猜测无数,但现在,右相苏逸,却并不在府中。
白秋水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束起墨发,女扮男装,踏着未干的露气出了永兴坊。
横平竖直,井然有序的坊间路上,行人还并不太多,白秋水伫立片刻,一转身,右拐入了一条巷道,匆匆往前走。
作为长安的有名的两坊,永兴坊和平康坊相邻,不消半炷香即可到达。
此时内外门禁皆开,平康坊里陆陆续续走出好几个衣衫不整的纨绔子弟,醉醺醺的,酒气逼人,显然昨晚是一夜笙歌。
白秋水略嫌厌恶,她侧身避过打头两个摇摇晃晃,放浪形骸的富家郎君,快步进了惜花楼。
这是平康坊内出名的酒楼,因为近邻千娇百媚的神女院,又常有自诩多情的郎君携倌人来此饮酒玩乐,故而取名“惜花”。
端得是软玉温香,白秋水才入店门,便闻得好一阵扑鼻香,可谓脂粉浓郁。
到底是青红倌人出入作乐的风月之地,白秋水不喜这腻香,兀自要了几样吃食,一壶百花酿,便赶紧去二楼的小厢。
单独的小厢自比大堂亲近许多,白秋水盘腿坐在软席上,目光所及,正好能从窗户看见坊口。
这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数日前,她在洛阳皇宫与突厥刺客激斗,几番逐击厮杀,最终挑断其脚筋,生擒。
刺客被关在洛阳大牢,严加看押审问,等待长公主回京亲自处理。
白秋水作为右相的近身侍卫,手持右相凭证,在那旁听了一二回。
但那刺客是个硬骨头,审问的大臣除了从他头上的狼头纹身判断他是突厥勇士,再无所获。
此人死活不肯开口,一度要咬掉自己的舌头,用了刑也无济于事。
白秋水后来回长安向苏逸报告,期间又听说,长安皇城也潜进了刺客。
目标是小圣人和太平公主,因为右相突然封城,他们措手不及,仓皇出逃时,一个被射杀,一个被豹韬卫大将军李元芳生擒。
不过审问的下场同样是一言不发。
区别只是,长安皇宫的刺客,竟是豫王李旦府上的侍卫。
牵扯到李旦,这可就有些微妙了,右相苏逸立刻让人把他秘密转入天牢,严禁外传此事。
但也不能放任不管,苏逸也派了心腹调查。
白秋水看过那人的身上,没有青纹狼头纹身,倒在他侧颈处,看到的一个很不起眼的红点。
颜色鲜艳似血,绝非自然而生,白秋水忽然就想起一个江湖上的传闻。
自她因“武痴”和“杀孽”被逐出峨眉,在江湖偶尔私接刺杀的活儿讨生,听说过一种专门由女子施行的暗杀之术。
刺杀并不直接进行,而是先接近目标,施以媚术,诱其淫欲,然后再其身上施下媚蛊。
待全身而退之后,媚蛊得不到原主的淫液滋养,目标数日后即会暴毙,可谓查无可查。
但这种媚术本身极为难练,江湖上能以其术阴杀他人的,少之又少。
不过媚蛊也不是无法可解。
白秋水目光如炬,她打听过,那个行刺的侍卫,无事时最喜来这惜春楼饮酒作乐,也最爱在这间小厢对影独酌。
媚蛊一次只可种一人,苏逸消息封锁得极快,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给他种媚蛊的那人,应当还不知道侍卫已被关押天牢。
王府不便出入,她或许还会再来此处接头。
“小郎君……”
正思忖间,忽闻一阵香气,浓而不腻甚是勾人,似乎直往鼻子里钻。
白秋水心中一凛,迅速敛了气,运龟息。
她扭过头,看向撩帘托盘的女子,不动声色。
此女浓妆艳抹,面白唇红,身着一身藕色襦裙,襟口处酥胸欲出。
那双眼睛媚意无边,只见她水腰款摆,弱柳扶风,风情万种地步入小厢,将手中托盘搁在桉上。
“可是小郎君要的吃食?”
盘中,一碗羊奶酥酪,白如凝脂,上点缀一颗剔透樱桃,若雪中一点红,精美非常。
一壶百花酿,白瓷壶身描绘仕女,艳而不淫。
白秋水默然无语,那女子于是更加欺身近前。
忽地,她身子一滑,竟是扑入了白秋水的怀抱。
白臂缠上她的脖子,女子媚眼如丝,吐气如兰道:“郎君,可知有花堪折直须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