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勇和冯冬梅来到夹皮沟镇中学的时候,校园的操场上正进行着一场批斗学校党委书记冯玉成的批斗会,当然陪冯玉成一起揪斗的还有中学新近揪出来的一批“官僚资产阶级”。 台下是情绪高涨的学生,台上是正在批斗反革命的红卫兵,口号声此起彼伏,声势极其壮观。
这样的阵势让曲勇很是吃惊:自己已经把学校里的红卫兵都带到夹皮沟大队去战斗了,学校里怎么又冒出这些红卫兵,看架势比自己带走的队伍还要庞大。更让曲勇诧异的是他看到了主席台上面插着的一面红旗,上面金黄的大字写着:“红心战斗队”。怎么又出了一个“红心战队队”?曲勇的心里更加疑惑。
原来,在曲勇带领“红星战斗队”离开学校去夹皮沟大队战斗的这段时间里,夹皮沟中学又发生了很多事情,首先是在罗美兰和叶茂的发动下,以三年二班的钟凯为首一批学生,又成立了一个新的红卫兵组织,这个组织的名字叫“红心战斗队”。这个战斗队的战斗口号是:“铲除一切官僚资产积极,反对‘血统论”,坚决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用实际的革命行动向毛主席表红心!”红心战斗队的成员多数都是平时被那些干部子弟和根红苗正的学生压迫的普通学生,他们的行动纲领除了铲除反动势力外,还有一个宗旨,就是同“保皇派”进行斗争。当然,这个战斗队的成立,也是夹皮沟镇造反组织的领导者田子富授意罗美兰酝酿发动起来的,实际上也是田子富和罗美兰在学校里新培育的属于他们的势力。
曲勇虽然还不知道这些天学校里的新形势,但他预感到肯定是有谁在侵占这块属于自己的阵地,他把自行车停到那个停车处,就和冯冬梅急匆匆地向操场的批斗台子走去。
曲勇来到近前终于看清楚了,坐在主席台正中的那个红卫兵头头竟然是自己在学校里的死对头,三年二班的钟凯。这个钟凯,论体格和实力和曲勇不相上下,但钟凯的家庭背景没曲勇优越,虽然钟凯的家庭也是贫下中农,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没一点背景。钟凯也是学校里不安分的好动,争强好胜的男生,平时和曲勇历来是对手,但曲勇就凭着自己是大队长的儿子,还有镇里的书记姑父撑腰眼,他总是在气势上压制钟凯一头,更多的时候,钟凯退让一些,尽量不和曲勇正面冲突。
曲勇还有不解的是,主席台 上就坐的只有这个“红心战斗队”红卫兵,没有学校的运动领导者罗美兰,整个批斗会都是钟凯一个人掌握着。从气势上看,这个钟凯还真有点斗争的招法。
曲勇本来想上台去和这个新组织照个面,让钟凯知道一下谁是这个学校的主宰者,但曲勇又不是很了解情况,不晓得这个战斗队的来头,就想先在下面观察一会,于是就拉着冯冬梅站到台下学生的后面去了。
学校的党委书记冯玉成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胸前挂着大牌子,头上戴着高帽,腰弯成九十度,噘在正中央,旁边有五六个被新揪出来的牛鬼蛇神陪着,姿势也都和冯玉成一个样子,弓着腰,眼睛只能看着自己的脚面。 在这个牛鬼蛇神的行列里,只有一个女老师还直着身子站在那里,她的头上没戴高帽,而是戴着一顶蓝色的女工帽,显然这个女老师很倔强的那种,认为自己没罪,不想认什么罪。
这个女老师是学校的数学老师,几天前被她班上的学生剃了光头,从此她就带上了一顶天蓝色的女工帽,那种效果有点象尼姑。今天她被押上台来的时候,还是坚持不戴高帽,红卫兵们很气愤,过来几个战斗队的学生,把她的帽子给掀了,帽子扔到了一个学生的肩上,顺着那个学生的肩又滑落到另一个学生的手上,那个学生感觉到帽子带着体温!顿时象被火焰灼着了手,一下把帽子扔到地上,马上又有人把帽子拾起来,抛着、扔着……,或许,在带体温的帽子碰到每个人的手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肯定被触动了,因为学生们的心那么明显、那么有记忆地勐颤了一下!可他们似乎怕这样的“颤动”,这样的“颤动”证明还是爱憎不够分明,证明还残存着“小资产阶级的温情”,所以,接到帽子的学生都赶快把帽子扔掉了。
最后,那个女老师只能光着头站在台上,如果不是她高高的胸脯挺着女性的特征,还真分不清男女。
钟凯似乎又有了新的招法,命令五个红卫兵叉着腿排成一队站在台上,让那些牛鬼神也排着队,挨个从五个红卫兵的胯下爬过去,谁不照办就要挨一顿皮带的狠抽,也没有谁能逃脱着胯下之辱。
一群老师在他们的脚下爬着,一个一个地从他们的胯下钻过去,看到老师们尊严扫地,学生们享受着快感。一阵皮带上身过后,那个死不肯认罪的女教师终于也跪下了,在她双膝着地的瞬间,她“呜”地哭出了声,学生们为之欢唿起来!
在爬行队伍中最重点专政的当然是校党委书记冯玉成,他成为“牛鬼蛇神”的过程是蛮戏剧性的,运动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每次会议主席台上的人物,应该是学校中的“革命老将”
自从钟凯的红心战斗队揭竿造反以后,他的宗旨是向官僚权贵下手,目标当然是还在掌权的学校一把手了,最主要的还是得到了罗美兰的指示。革命新人们,还只是凭感觉认为他“应该是”牛鬼蛇神,就和“小将”一起设计个“阳谋”:召开个吓唬吓唬他的会议,看能吓出点什么来。会上,小将老将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的问题全部被我们掌握了,现在给你五分钟时间,你不坦白,我们帮你坦白。你是想从宽处理还是从严处理,自己选择吧。”接着便进入了倒计时,一个男声很有威慑力地拖长着声调:“还有——四分钟……还有——三分钟……还有……”,“不不不,我坦白,我坦白!”只见黄豆大的汗珠从白发苍苍老教师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他等不到引爆就崩溃了,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什么都抖落出来了!这当然是“思想”的伟大胜利,也是小将们的伟大胜利:只不过吓唬吓唬,就吓唬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历史反革命来了!他抖落些什么,没有谁真正记得,唯一记得起的是“三青团员”,其他全部都忘了,但小将们都不会忘记的是,每个人当时是众多喊着口号逼他交代问题中的一个。也是参与这“阳谋”、自认为是胜利者中的一个。
此刻,冯玉成的罪行早已经成立,在这样的批斗会上,他只是像革命师生认罪忏悔的份,他的忏悔有些轻描澹写,于是就招来一个红卫兵的雨点般的皮带抽在身上,冯玉成喊叫道:“不要打了,我继续交代!”
就在这时,有一个保守派的学生很气恼地上台来,说:“你们太过分了吧!他还是党委的人。”
那个红卫兵小将说:“这是革命需要!群众运动是天然合理的。难道你同情资产阶级吗?你啥立场?”
保守派的学生辩解:“要文斗不要武斗,不要羞辱人嘛!”在学校里也分成两派:一个是保守派,一个是造反派,两派时常发生对阵,但每次保守派都会大败而归。
造反派小将的声音更高:“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那个保守派的学生胆怯地下去了。终于,造反小将们彻底战胜对手,或许他们得意,一个铁定的真理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这些“牛鬼蛇神”肯定过去对人民很残忍,现在就不能同情他们!
在台下一直看着的曲勇,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阵地已经被别人占领了,他心里充满了火气,他快步就上了主席台,指着钟凯的鼻子质问:“你是哪一派的,你有什么权利在学校组织批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