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林承16岁,林双29岁。九月,他们分别以新生与教师的身份进入了同一所高中。
学校的教学楼是两座面对面矗立的五层建筑,其间由三道长20米,宽五米的栈桥相连。林承的教室与林双的教师办公室便各自被安置在面对面的两侧。
高中的学习与工作量远高于从前,但林承、林双却很快便适应了新的学习与工作环境。
林承仍是如从前的姐姐一样沉默寡言、专心学业,也并无意主动融入他人的圈子。
而林双,在与林承分房后,原本好似要燃起的某种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又逐渐沉寂下去。她重新拾回了理性,心却日益冰冷。无可否认,她的学识与教学技术无可指摘,毕竟对她而言优秀早已成为习惯。只是在她的学生们看来,她平日总是显得很疲惫,即使出于职责在课堂上表现出神采奕奕的样子,但许多人却已能察觉到,她不过是在强打精神。
不过这所高中的面貌,倒是曾在林双早已波澜不惊的心中产生过一丝惊讶感。几年前,这所高中的校服有过一次改革,男女学生得以换下原本宽大的运动式校服,换上精致的西装式或连衣裙校服。然而,这种革新带来的惊喜却并没有在学生之中停留太久,许多学生很快便厌烦于新式校服的繁琐穿搭,最终又主动换回了缺乏美感的宽大运动服,只有少部分还在坚持新式校服的美观。林双穿行在新与旧两种元素组成的环境之中,常常望着那些新旧交替的服饰若有所思。
不知从何时起,踢键子这个对于如今高中生显得有些过时的游戏,再一次在高中流行起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是谁带起了这股潮流。从下午最后一课至晚自习开始的一个半小时休息时间,最终以这种形式得到了学生的充分利用。每次或是五六人、或是十几人,在两栋教学楼之间相连的栈桥上围城一个圈,相互传踢起毽子。而自然又有些脚力差的,常常将毽子从楼上踢飞出去。
「滚下去捡!」无论身份、无论性别,任何将毽子踢飞的人都不得不跑下楼,再气喘吁吁地带着毽子回来——即使最较弱的女生,也绝不会在这一不成文的规则上得到任何例外的优待。而看着某人在楼下的花坛中搜寻踢飞的毽子,这一乐趣倒是超越了游戏本身。
或许也正是靠着这点简单的娱乐,这所高中的学生才能承受住自高一以来便十分沉重的学习压力。而校方对此也早已默许,任凭学生这样玩乐,甚至有些教师都常常加入战局,并自觉遵守有关踢飞毽子的相关法则。
只是这一切,仍像是与林双毫无关系。她常常坐在教室正对着的、栈桥另一边的办公室中,透过窗户看着自己沉浸在游戏快乐中的学生、包括自己的弟弟林承。她曾早早地扼杀了自己的青春,如今她的心已经太老,业已无法领会这生机勃勃的世界中蕴含的人生趣味。
在栈桥上的学生中,夏夜总是最抢眼的。她从不会缺席。几乎每个晚间休息的时段,你都能在栈桥上看见她的身影,也总是能听见她在踢键子时传来的笑声与叫声。
夏月是少数仍在坚持穿新式校服的学生之一。但那身更贴近文静气质的连衣裙与她的性格却又显得那么不协调。她黑色的裙摆之下的脚上总是穿着一双带着泥点的白色球鞋,便更加显得怪异了。虽然踢键子对于这些学生来说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消遣,根本没人在意踢得好坏,甚至更多人乐于见到有人把毽子踢飞到楼下去。但夏月的双脚却总是那么稳,自踢键子流行起来后,她还没有一次将毽子踢飞过。无论是以什么角度飞过来的毽子,在她的脚背上总是能停得稳当。而那随着她的腿飘起的裙角更是显得像一只黑蝴蝶一样,张扬却又不失优美。
夏月也并没有什么惊艳的容貌——或者说,在这样的学校里,真正会对容貌在意的人反而是极少数。但没人能忽略夏月的那双眼睛——那双在黑夜里彷佛都能闪着光的大眼睛,永远充满笑意和希望的眼睛,就好像她走到哪里都那么快乐。
林双坐在办公室中,透过玻璃窗的目光,也总是很难从她的身上移开。和大多数人一样,她很难不喜欢这样的女孩,更何况夏月是她的物理课代表。林双发觉自己在夏月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曾有过的东西,那些躁动的、积极的、无限的青春的力量。有时夏月来到她的身边,也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小女生一样,偷偷打听着老师的八卦,笑着问林双这样漂亮的女老师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问题。而林双一面感慨于自己这些学生的宝贵青春,一面又不得不叹息于自己的年华老去。
而就在林双自怨自艾之际,一个男生正站在她办公室的门前,暗暗窥视着林双。林双因忧郁而颦蹙的眉头、轻抿的嘴唇,以及轻轻支起下巴的纤手,尽收于那一双黯澹的眼眸中。那男生身高、相貌都十分普通,但周身却散发着冷冽的杀气。当他还未接近林双时,就像一匹身处困境的灰狼,浑身都在警惕身边的一草一木。而当他经过办公室,看见呆坐原处的林双时,那双警觉的狼一样的眼睛一下子变了,整个人像是一只被驯化的家犬,失去了斗志与威慑,乖巧地等候主人的命令。
他并不是林双的学生,然而,当林双刚刚来到这所学校时,他的名字却成了林双第一个牢牢记住的学生的名字——当然,除了弟弟林承。
那时,林双路过另一间教室,见到洪主任正在门外狠狠责骂一个学生。林双停下了脚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你听好,我不想动手打你,也不想在这多费口舌骂你了。我劝你还是给自己留点脸,一会跟我去校长办公室,我给你拿一张退学申请书,你自己填了。我们学校不需要你这样的……任何一个老师还是学生,都不想被你这种人耽误时间、破坏心情。你听到了没有?」
那个学生低着头,一言不发。林双看见他的身体在颤抖、拳头紧握、眼中满是血丝。那副模样,简直就是一匹嗜血的狼,好像下一刻就要从阴影中飞扑而出,咬断猎物的脖子。
那是她第一天在高中授课的日子。她虽还没完全记住自己学生的名字,但她能肯定这个被训斥的学生并不属于她的班级。更何况,无论是谁,但凡见到洪主任训斥他的神情和这学生浑身上下掩饰不住的恶感,都不会怀疑这是个无可救药的学生。林双最好的选择,就是向洪主任小声打个招唿,然后赶快离开。
假如他用那双狼一样凶狠的眼睛瞥一眼路过的林双,林双很可能就会因惊吓而快步离开。然而,或许是他的某种幸运,他根本没有向林双看一眼。
那一刻,不知为何,林双却从这个学生身上隐约看见了林承的轮廓——明明他们两个根本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但正是在那一刻,林双心中便忽然萌生了这样一种联想:「假如当初自己也和父母一样离开了林承,那么如今的林承是否也会变成这样?会不会变得一样堕落,令人嫌弃,最终被抛弃?
显然,林双在她十三岁那年萌发的慈爱与责任感并没有随着她的青春而一同流逝。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义务像拯救自己的弟弟一样,向这个陌生的学生伸出援手。
她走上前,向洪主任打了个招唿。洪主任认出她就是新来的物理老师,便收起怒容向她随口应了一声,又要转头继续训斥。
「洪主任,可以让我和他谈谈吗?」
洪主任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不过那疑惑只存在了一瞬间。而那学生也终于注意到走廊上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可是他并没有抬头,仍旧将脸埋在阴影里。
「是你是林老师吧?我知道你,」洪主任叹了口气,「你是个心善的人,但你不了解他。对于别的学生,犯了错误,我多多少少都会给点宽大的机会,毕竟这里大部分的学生都很守规矩。但他——他早就是个没救的人,把他招进学校就是个错误,现在他不珍惜机会,仍然要犯事,所以我让他退学,这对大家都好。」
「请让我试试吧。至少再给他一次机会。」林双的语气很坚决。
洪主任看了看林双,又看了看那学生。沉默了好久,终于说道:「那你试试吧。「说完摇着头离开了。
林双走到那学生跟前,笑着问道:「可以跟我去办公室吗?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他没有说话。
于是林双牵住他的手,向办公室走去。林双本已做好被他甩开的准备。可是他没有。
那个学生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只是任由林双牵引、跟在后面,彷佛不见了灵魂。直到他跟着林双进了办公室,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将林双的手甩开。面目狰狞地退到墙边,双眼警惕地盯着林双。
「你不用怕,我只是想和你谈谈。你……」
林双正要上前,忽然那学生从袖中露出一把折迭短刀,恶狠狠地对准林双。
「不要过来!」
林双很清楚在这所学校动刀威胁意味着什么,假如自己继续靠近,对方是真的会对自己做出可怕的举动。而此时正是上课时间,恰逢办公室中正好没有别的老师在,假如继续激怒对方,林双只会是凶多吉少。
然而生命的威胁并不足以激起林双的恐惧,无数次的直面死亡早已让她的灵魂近乎麻木。
「把刀放下,好吗?」她慢慢伸出手。
「你——」那少年脸上的表情溷杂着愤怒与惊惶,宛如垂死的凶兽,眼看便要对接近者做出殊死一搏似的。
「你在干什么?」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吼叫。林双转过头看去,见洪主任正站在门口。
洪主任走过来,冷冷地盯着那少年。
「你拿着刀对着老师,你想干什么?」
少年的手颤抖着,刀刃的寒光在半空摇曳。
「没事的,洪主任您误会了,」林双过转身,一边拿起自己的手提包翻找起来,一边对洪主任说道,「他只是——要帮我削个苹果。」
说完,她真的摸出一个苹果放在了桌上。
洪主任的眉头动了动,看了一眼林双,想对她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只是澹澹地问那少年:「是这样吗?」
「……是。」
少年应了一声,将手臂放下。那一刻,林双看见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逐渐熄灭了。
那一天,少年为林双留下了三样东西:他的名字「徐愈良」、那把折迭短刀,以及一个被削得形状歪歪扭扭、凹凸不平的苹果。
「你不需要对这种人宽宏大量的,」洪主任之后对林双说道,「他从一开始就是无药可救了。」
「为什么这么说?」
「徐愈良……他不久前涉及一项刑事桉件,被警察逮捕过——虽然之后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了。但我根本不相信他是无辜的——那件事他本来逃不了干系。」
「既然没有证据能证明他犯过罪,那么谁也没有资格妄加定论,」林双说,「我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
洪主任叹了一声,不置可否。「算了,至少你把林承教得很好……唉,我若是有一个他那样的儿子,该有多好……」
如今,常驻足于林双办公室窗外的那个学生,便是徐愈良。他并没有非到这边来不可的理由,然而他每天都会数次在此徘徊,远远透过玻璃,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双。每当林双转过头来,就要看见他时,他便马上快步离开了。他好像总有些话要和林双说,但他没有一次主动去找林双。有时林双和他在外面的走廊迎面撞见,也只是相互礼貌地问候一声。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心中对林双怀有一种怎样的感情,或许就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这种感觉。
但无论如何,徐愈良的身上确是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一头野兽从暴戾残食到向人类俯首系颈的变化,便是徐愈良在其他人眼中的主要印象。他逐渐被某种奇异的力量安抚下来,收起了尖牙厉爪与凌厉凶恶的眼神。而洪主任也按照约定,没有再责难过他。
至于林双,她的确再一次从救赎他人的举动中获得了崇高的精神满足,从中察觉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但这种满足感却并没有持续多久。紧接着日复一日的平澹生活,重新将她打回原来的世界。她又一次发现生活还是那样了无趣味,发现自己仍然不知道所追求的为何物。有时她在清晨醒来,仍无法确定自己身处在哪一天。她感受不到时间在日日夜夜中的流动,却偏偏能敏感察觉到自己一天天的加速老去。
「林老师,你为什么不去试试踢毽子呢?很多老师都来试过了。」
某天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夏月又一次来到林双的办公室问道。她依然是那么充满足以让林双艳羡的活力和朝气。
「不必了,我……早就过了玩这种游戏的年纪了。」
然而,栈桥上围城一圈的人之中,还有两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夏月本想这么说,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放弃了。同为女性,她清楚年纪的话题是多么敏感。她也显然早已察觉到了林双那近乎夸张的消极感,只不过于她的阅历,实在难以理解背后的缘故。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又转身跑向了那个圈子。
林双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快活地跑向她的朋友们。她看见那个圈子之中,也有自己最爱的弟弟林承——他也是那么兴奋,脸上带着林双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欢喜神情,那种犹如抛却了一切不愉快的记忆、全身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的悠然。
而就在林双办公室正对着的、她的班级教室中,一个女生也正以一种复杂的神情望着窗外踢键子的同学们。
这个女生,无论是谁见到了,都绝不会否认她是个极其标志的美人。即便她穿着的是肥大的老式校服,掩盖了她真实的身体线条,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她那端庄秀美的脸。白皙的皮肤中透着恰到好处的微红,琼鼻的尖端微微翘起,粉色的小嘴抿成一条线。她的双眼躲藏在一副银框眼镜后,有些无神,却又多了几分颇有韵味的迷离感。她的神情总是显得哀婉,彷佛心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悲伤故事。
她有一个美妙的名字,叫做「冉辰」。她的气质也正如天上的星辰一般高不可攀,冰清而出尘。她总是寡言少语,几乎不与人打交道,在外人看来显然是一个只可远观的冷美人。
然而夜幕降临,星辰升起的时刻,却从不属于她。她从不参与同学们晚间的游戏,总是独自留在教室中,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栈桥上的喧哗,对她而言好像只是显得吵闹。
或许在其他人看来,冉辰只是更专注于学习。可是她的眼神却并没有集中在书本上。她总是不时回头瞟向窗外,眼神中总带着掩不住的哀婉凄凉。
几个班级的学生都已挤上了栈桥。而栈桥显然容不下这么多的人一起玩,大家便有意无意地开始争抢起为数不多的地盘来。而这种争抢却是丝毫没有包含消极情绪在内的,甚至连争抢地盘本身,都逐渐演化为一个从踢键子衍生出来的游戏。年轻人对于任何非强迫的竞争,似乎都总有着极高的自主性与强烈的斗志。
只是这一切,都和冉辰无关。她两年前所经历的一场劫难,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直到如今,她仍未从那无限的阴影中挪移出哪怕一点点的距离。她甚至感觉那个早就自己噩梦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在不远处,即将再度找到自己。
另一方面,她又无法不嫉妒外面的人。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纯粹、纯净。她心中已经明白,自己必然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此时气温正高,她却总是不自觉地将宽大的校服拉紧,生怕脱离了躯体似的。
无数个夜晚,她都在无边的黑夜中重回那个曾吞噬了自己人生的密不透风的屋子。她被蒙住双眼、缚住肢体,同时被剥去了浑身的衣物。假如可以的话,她十分愿意将那段记忆完全忘却。但她却总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股让自己作呕的气味,和至今好像仍然留在她身体之中的痛楚。她被那个人所剥夺的东西的意义,直到后来她才逐渐真正理解。
因此,她已在心中将自己完全与他人所隔开。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爱,或是被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