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打了个呵欠。
他实在是太累了。这些天,来家里吊唁姐姐的学生、老师以及一些素未谋面的亲戚,从早到晚络绎不绝。他一天至少要见到上百张愁苦的面容,听上千句内容相差无几的安慰。而吊唁者在谈论时,却又总会尽可能避免谈及林双的死。毕竟他们实在无法想象她会以那副模样死去。
林承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是应该对姐姐的死有着悲伤之感的。可是,不知是因为对死亡早已麻木,还是厌烦了没完没了的来访者,又或者他对姐姐的情感真的已被磨灭,他此时竟一点也没有觉得悲伤。当有些吊唁者劝慰他「不要哭」的时候,他甚至会觉得颇为尴尬。
他实在已经受够了这无休止的丧事。与此同时,他还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他未来的人生要如何规划,自己会走上一条怎样的路,这些都是未知数。他以前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些事,毕竟一切总有姐姐帮他操持算计着,但现在他必须开始自己拿主意了。
林承又送走了一名同学,这是今天最后一名吊唁者——当然,除了徐愈良之外。
徐愈良仍然坐在角落的地板上。林双的死讯传出后,他是第一个前来的人。那天,林承开门见到他时,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死的气息。他进门时甚至没有朝林承看一眼,只是径直走到角落里,慢慢坐在地上,然后低下头。起初,林承还问了他几句,但随着访客日益增多,他也无暇再去顾及徐愈良了,便放任他坐在那里。
徐愈良每天都会来,从早晨一直坐到晚上才不告而别。林承对此已经习惯,不再干涉。
「明天姐姐的骨灰就要送回乡下安葬了。」他关上门,坐在沙发上,深深叹了口气。
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徐愈良,苦笑道:「已经很晚了,你还不走吗?」
徐愈良抬头看着他,过了许久,终于慢慢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等一下,」林承突然叫住他,「你这一天都没有吃饭吧?我现在也还饿着。不如我请你吃宵夜吧?」
「请我?我们好像并不是很熟。」
「我只是想找个人跟我聊聊,可以吗?」
「呵……好啊……」
城市的夜晚总比白天更加热闹,饭馆和小吃摊常常到了这时才会迎来客人。小区对面的烧烤摊已经支起来,炭火烤得正热,青色的烟飘的高高的,肉香味在空气中扩散开来,食客们的大喊大叫此起彼伏。
林承忽然感觉心情好了很多。他在死亡的世界待了太久,如今才发觉生命的气息竟如此珍贵。
他在路边烧烤摊的一张圆桌旁和徐愈良坐下来,在菜单上勾了几样,又递给徐愈良。
「随便点吧。」
徐愈良也选了几样,把菜单递给老板,接着又说道:「先来两瓶啤酒。」
「我就不喝了……」
「那我也不想吃了。」徐愈良回应道。
林承苦笑了一声,说道:「那好吧,我陪你喝一点。」
老板把啤酒拿来,一面赔笑,一面撬开了瓶盖。只是他有些奇怪,这两个年轻人既然一起来吃宵夜,那一定是朋友了,可是两人之间为什么总像是有着一股杀气似的。但他也并没有再多计较,毕竟他自知年事已高,或许已经不懂年轻人的想法。
林承看着两人面前的杯子,问道:「你倒,还是我倒?」
「你来倒吧,」徐愈良回答说,「不然我怕我会拿酒瓶打烂你的头。」
「是吗……」林承拿起一瓶酒,给两人的杯子倒满,「你好像很讨厌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打死我?」
徐愈良喝了一口,缓缓道:「因为,你是老师的弟弟……是他最在意的人……虽然你根本不配,但这就是事实。」
林承的表情僵住了。
他想起自己对徐愈良最初的印象,是那个总在姐姐窗边徘徊的怪人。直到那天徐愈良请他护送夏月回家,他与徐愈良都没有过任何交集。而从那以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坐下来谈话。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徐愈良,但徐愈良却好像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
「嗯……或许是啊,我的姐姐……她从来都是那么好。我既比不上她,更配不上她——」
林承喝了一口酒,又问道:「那么你呢?你不是姐姐的学生,又是怎么认识她的。你看上去——好像比其他人都要伤心得多。」
「我——认识林老师?呵呵,怎么会呢?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资格认识她?」
「但是——」
「我不想聊这件事了。」徐愈良立刻打断了林承的发问。
林承于是不再追问。烧烤端了上来,但显然两人都没有食欲,最后只是随便吃了些。
「对了,那么我问点别的事吧:之前,你告诉我,夏月可能会有危险,让我送她回家。那件事是真的吗?当时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说过了,是我弄错了——对了,她现在还好吗?」
「夏月?她之前就来过,只是一个劲地劝我。听说她考得挺不错,但并不想在本地上大学……大家都说我跟她是一对,其实到最后我跟她都觉得并没有这回事。如果不是因为你……」
「好了,」徐愈良打住他的话头,「我知道了。对了,你班上那个叫冉辰的女生,好像没有看见她。她出什么事了吗?」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只是我班上很多人都说她很漂亮,我……见过她一面……现在我只是好奇问问。」
「她拿到成绩单的那天就离开了。有人说她打算跟父母去国外,至于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她平时就很少说话,关于她的事大家都知道的不多。」
「嗯,好……」
徐愈良没有再说话,只是让林承帮他倒酒。两人吃完这顿饭,便分道扬镳了。
一个月后,警方公布了关于林双死因的调查报告,报告得出的最终结论和一开始的推测一样:死于自杀。自然,除了两个人,谁也无法理解和接受这一结果。他们不相信林双自己会脱得一丝不挂再从顶楼跳下去。针对警方调查组的抨击与唾骂持续到了新学期开学才终于慢慢消退。
林承考上了姐姐当年读过的大学,并遵循其他人的强烈建议,选择了物理专业。但第二年他便申请了转专业。他并非不喜欢物理,相反,或许是因为耳濡目染,他的物理成绩并不差,学习兴趣也颇高。只不过,他总感觉姐姐的灵魂在追踪着他。每当他进入实验室,看见测试的铁球从顶部落下时,心中便隐隐作痛。最终,他调去了一个不必受重力约束的专业。
也是在这一年,一名建筑工人在工地拔除一棵枯树时,从泥土里挖出了一具男尸。法医在尸体的心脏部位取出了一块水果刀的刀片。
林承靠着姐姐留下的积蓄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涯,毕业后很快进入了工作。二十八岁那年,他与恋爱了三年的女友结婚。婚礼之上,不少宾客都奇怪新郎的家人怎么一个也没有来。当林承在酒桌边向众人敬酒时,他笑着说:「自己的人生从出生起,就充满了不幸。直到今天他才觉得自己无比的幸福。」大家都笑了。但婚礼结束后,林承却倒在新婚妻子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林承没有再见过曾经的任何一位同学。他偶尔烦闷时回想起和大家一起在栈桥上踢毽子的经历,心情便好了许多。他也常常想念夏月——那个大大咧咧、总是能给大家带来欢笑和斗志的女生。不过,他最挂念的却是徐愈良。他隐约觉得,一部分本属于自己的灵魂寄生在了他的身上。
因为他总是忘不了姐姐林双——如今他没有再跟任何人提起过他。他觉得徐愈良对林双的感情彷佛与自己有着某些相似之处。直到现在,林承也没有想通自己应该怎样面对那种感情,但假如他更早认识徐愈良的话,或许能从他身上明白些什么,而结果,或许也会不同吧。
只是他慢慢地也澹忘那些事了。毕竟对他来说,眼前的生活才是最需要他关心的。妻子说她最近开始头晕、想吐。不出意外,他的家很快就会有新的成员加入了。
他在那一年的清明节带着妻子去为林双扫墓。自高中毕业后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提起自己的姐姐。他讲了一些关于她的事,但自然也是省略了一些他不愿意说的内容。
林承也听村里人说,曾经有人见到一个和林承年纪相彷的男人,在夜晚进了林双的墓地,但是却没有人看见他出来过。村民们也并没有找到这个人。或许是闹了鬼,或许只是有人故弄玄虚。但除了茶余饭后的闲谈之外,没有人真的在意这种小事。
林承心中五味杂陈。他领着妻子走到林双的墓前,放下了祭品。
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墓碑上出现了一道奇怪的划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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